◎地底的真相◎

慶宴拉著竹猗繼續往前走, 真相就在前面。

潮濕的水汽逐漸消散，狹窄的通道前面出現一點亮光，竹猗走進一片寬闊的地底洞穴, 無數的根系從上方垂落下來, 盤旋交織在一起，而每條根系的末尾都纏繞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像人也不像人。

有四肢一樣的東西, 卻枯瘦黢黑，無力地垂落下來。

竹猗走近細看, 才發現掛著的確實是人，在進入副本的時候, 慶宴就問過一個問題，雲城裏沒有老人嗎？

現在，竹猗知道了答案。

雲城裏是有老人的，但是所有老人被丟棄在樹林裏。

人的一生從生命之樹開始，也會從生命之樹結束，剛出生的嬰兒承載著父母的期待從通道中走出, 接受育母無微不至的照顧，然後在河邊結婚生子孕育下一代，而到了第三周, 衰老的人會走入誕生的樹林之中，這一過程被雲城的居民稱作樹葬。

把從生命之樹中得來的一切再還給生命之樹。

但是他們一定沒有想到樹葬是一個如此痛苦的過程。

根系相互交纏的空隙裏透下來自地面螢火般的亮光，竹猗能夠看見有老人虛弱躺在地上，而一旁的人正在安慰他。

“年紀大了, 就是不行，我昨天還能走動, 今天卻只能躺著休息。”

“我好餓。”

“我知道你很餓, 我也餓, 但是像我們這種人已經被神靈拋棄，無法再感應到食物。沒關系的，反正你快死了，不吃東西也沒事。”

“餓，我好餓。”

“別說了，我也想吃東西，想想我年輕的時候，是最受神靈庇護的人，只要心念一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會來到我手上，我老婆也是雲城最漂亮的女孩，但是她比我小一天，所以要明天才會來到這片墓地，真希望能再見見她啊。”

“餓……”虛弱躺在地上的人伸手抓住旁邊的人，他已經餓得出現幻覺，將眼前搖晃的人看成移動的食物，一口啃了上去，但是卻因為虛弱只咬出一個牙印。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子！”旁邊的人一把掙脫開來，爬著站起來，不停嘀咕，“其他人都說我們只能活三周，所以最後一天就要躺在這片草地裏等待著神靈的接引，但是我覺得我狀態挺好的，說不定我就是那個能活更久的特例呢？”

看著餓得一直說胡話的朋友，老人又蹲下，小聲說道，“你看你就是太老實，不知道偷偷藏點食物，我老婆給我準備了一堆吃的，藏在袖子裏，檢查的人沒發現，全讓我帶進來了。我可以給你吃一口，但是只有一口，別多吃，我還想活著見到我老婆。我答應她要死在一起的，但是她比我小一天，明天才會被送進來。”

老人從密封的袖子裏扯下線頭，拽出藏在衣服裏食物，塞了一塊餅進朋友的嘴裏。

所有老去的人都會被強制送入樹林裏，每過一天往裏走一圈，一直走到生命之樹的核心，然後在樹冠庇佑下老去。

這是樹葬的全過程。

但是偷偷藏食物的老人沒有聽話，相比於神靈，他更想見到自己的老婆。

什麽來世，什麽祈福，什麽虔誠，哪有老婆好，老婆還會偷偷給他藏吃的。

這也是在同齡人都倒下後，他還能活蹦亂跳的原因。

但是餅卻沒有餵進朋友的肚子裏，虛弱的老人已經無法咀嚼食物，餅帶來的一點食物香氣在口腔中彌散開來，只是讓腸胃更加饑餓。

“這算什麽事啊！”唯一健康的老人站起身，第一次開始懷疑神靈的信仰。

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聽育母一遍一遍講述老去的故事，在育母口中，樹葬是一個極其浪漫美好的過程，是從靈魂到肉身一次全方位的升華。

但是只有等到他老去的時候，才會發現整個過程是如此折磨人，他看著周圍倒下的朋友，他們是一天出生，因此關系都不錯，現在也要一天死去。

老人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有食物，他們會不會活得更久呢？

明明在進入樹林之前，他們都還滿頭黑發，身體健碩，並沒有感覺到老去，但是周圍那些無聲的樹木就像驅趕動物一樣將他們一圈一圈往中心趕。

越靠近生命之樹中心，他們就越覺得疲憊。

而長久僅靠祈禱就能獲得食物的生活也使他們喪失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失去感應後，甚至無法在這一片豐裕的樹林中找到可供果腹的食物。

老人站起身，他想要離開生命之樹，想要去問問育母這是為什麽，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過他，老去是這樣的。

周圍看似柔弱的樹木圍繞過來，柔弱的藤蔓纏繞成密不透風的網，阻擋了他的去路。

那些曾經被人類真心供奉，崇敬的樹木現在卻成為索命的繩索。

一根粗壯的藤蔓抓住老人的腿將他往地底下拖，看似茂密的草地松動起來，露出地底巨大的巢穴。

“救命！”老人拼命呼喊，卻沒有人可以聽見。這裏是生命之樹最核心的地帶，是被所有人崇敬的聖潔之地，是每個老人夢想之中的歸屬，現在變成地獄一般。

竹猗躲閃到一邊，但是那些藤蔓卻徑直繞過她，抓住地面的老人，將他們拖入地底。

整個洞穴都活過來，呼吸一般起伏，抽取老人身上殘留的生命力，滋養自身，本來還健康的人被這麽一抽，整張臉迅速消瘦，皮包骨頭，和之前掛在根上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差不多。

老人的眼神中滿是絕望。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沒有人說出生命之樹的真相，因為那些能到達到地底的人都成為滋養其生長的養料。

在吞噬完這一批老人後，樹根卻仍舊覺得不盡心，窸窸窣窣，像蛇一樣在地上攀爬，尋找新的獵物。

竹猗靜靜站在原地，看著樹根在自己面前劃過，又在慶宴前方停留，根部向前探了探，似乎在測量著什麽，最後還是離開，縮回頭頂的位置。

“它還需要更多的營養。”竹猗一眼就看出樹根並沒有滿足，它的根系並未達到飽滿狀態，反而有一點幹癟，不知道它想長多高多大，才如此迫切需求營養。

“現在我終於知道那些失蹤的人去哪裏了。”覬覦人類血肉的怪物盤踞在地底，生活在地表的人類怎麽可能平安。

但即使是沒吃飽的狀態下，根系卻依舊對竹猗視若無睹，反而在慶宴面前停留的時間更長，這很難不讓她多想。要知道上一個失蹤的女孩就是育嬰室裏最為虔誠的女孩。

因為虔誠，所以她得到神靈的賞賜是最多的。

漂亮的裙子，美味的食物，不需要勞作只需要祈禱就能得到的一切。

但是命運的禮物早在暗中標好價格。

“我猜樹根挑選食物的依據就是虔誠度，越虔誠的人得到越多，死得也越快？”

“不一定。以前的雲城都沒有發生失蹤事件。”慶宴仰頭看向頭頂的根系，他屬於不被樹根喜歡的類型，雖然能夠通過祈禱得到想要的東西，卻總是劣質品，因此他也不在捕食範圍之內，“樹根以前的食物都是老人，雲城沒有可以勞動的工具，但是人的生活總是需要食物，所以只有靠樹根提供食物，就像等價交換，付出的錢足夠就能吃掉那個人，而老人無疑是得到最多的一批人。但是現在，樹根卻開始進食年輕人和小孩。它需要更多的營養，多到老人的數量已經無法滿足它的需求。”

竹猗悚然一驚，然後想起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得到回應，她被排斥在交易之外，自然也不屬於樹根的捕食範圍。

這樣子一想，竹猗難免想起沈術。

他瘋瘋癲癲，游離在人群之外，號召人們獨立生活，不依靠生命之樹，或許他已經知道了真相，所以才極力勸說人們離開。

“以前有人給我講過一個關於火雞的故事，農場裏有一群火雞，農場主每天中午十一點來給它們餵食，火雞中的一名科學家觀察這個現象，一直觀察了近一年都沒有例外，於是它也發現了自己宇宙中的偉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點，就有食物降臨。他在感恩節的早晨向火雞們公布了這個定理，但11點食物沒有降臨，農場主進來把火雞全殺了。

雲城的人就像那群火雞，依靠生命之樹提供食物，並且總結出經驗教訓，以為越虔誠的人就能獲得更多，但是現在生命之樹改變了主意，它要吃掉自己養的人類。”

“這個故事很有趣。而且我想，我已經知道另外兩個覺醒者在哪裏了。”

烏托邦副本容納人數為五個。

但是自從慶宴他們進來之後，就一直只看見他們三個人。

“在哪裏？”

“往上看。”

竹猗擡頭，發現被吸幹的老人正吊在根部，只剩下一張皮卻依舊沒有脫落，反而黏在樹上。當樹根靜止不動時，一點也看不出來它們的兇殘，反而有一種藝術品般的美感。

虬枝崢嶸，充滿歲月的痕跡。

“這樹根裏容下一個人完全沒有問題。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麽從樹洞裏走出來的嗎？”

竹猗自然記得，她當時被周圍卡得難受，越往前走越輕松，結果最後發現是自己變小了。她當時以為自己是以本身的身體進入副本，那麽自然無法在樹洞中輕松行走，但是換個思路，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npc的身體呢？

從老人變成小孩，從大變到小，從死亡到出生。

就像一個輪回。

隨著時間流逝，樹輪一圈一圈繞，人生也一圈一圈循環。

“想要證明這個觀點很簡單，去問問以往雲城的總人數就知道了。”

“所以，”竹猗理解慶宴要表達的信息，“其他兩個覺醒者已經經歷了一圈輪回，他們曾經被吞噬，又誕生，最後混入雲城的普通居民之中，所以我們無法找到他們？”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不然完全無法解釋為什麽這個副本少了兩個人。”

一想到這裏，竹猗忽然有些惡心，烏托邦副本看上去不可怕，但就像溫水煮青蛙，等到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煮透。

比他們先進入副本的兩個人或許已經沒有之前的記憶，被洗刷成盲目的民眾，積極加入反對沈術的隊伍之中。

“但還有一個問題，如果生命之樹這麽牛，自產自銷，自己造人又自己毀滅人，但能量總是恒定的，他在這一過程中獲利了嗎？他生長的營養從何而來？”

“或許，這就是副本的關鍵。現在正是他收獲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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